《立场新闻》(下称《立场》)办公室被搜查的那一刻,《立场》前员工叶双(化名)身处现场。那天警方把署理总编辑林绍桐带回办公室搜证,那幕对于叶双来说印象非常深刻,当时林绍桐跟他们说了一些话,“叫我们帮忙看着他的家人,然后开始哭”。
那一天发生的事情,让他难以消化。
“当时觉得我全职记者的生涯将会在此完结,因为《立场》是一个颇理想的媒体型态,编采上有很大自由度,记者可以发挥自己所擅长的事。”他还记得,在《立场》最后营运的那一段日子,很多来自其它媒体的新闻工作者都来到那里,“好像一个最后的收容所”。
香港警方国安处2021年12月29日以涉嫌违反“串谋发布煽动刊物罪”为由拘捕《立场》七名相关人士、搜办公室那天,身为《立场》采访主任的林彦邦同样身在现场。事件发生之后,他忙着要去处理与传媒联络相关的事宜,交代《立场》的去向。
当日下午,《立场》宣布停止运作,并于晚上将网站及社交媒体上的内容全部移除。
林彦邦忆述,早在《苹果日报》停止运作之后,有近半年的时间,已做了最坏的心理准备。到了事件发生当天,他坦言没有很明确的感觉。“有些事情需要去处理,那就不需要静了下来,只去想这件事或者伤心。”
警务处国家安全处总警司李桂华在拘捕当天下午举行记者会,指《立场》于《香港国安法》实施后不断刊登多篇煽动性文章,企图达致多个目的,包括引起憎恨或藐视特区政府、引起对香港司法的憎恨、引起香港居民之间的不满、煽惑他人使用暴力,以及唆使他人不遵守法律或不服从合法命令。
97后首次引用煽动罪控告传媒
2021年12月29日,香港警方国安处拘捕了七名相关人士,同日以“串谋发布煽动刊物罪”起诉《立场》母公司、前总编辑钟沛权、时任署理总编辑林绍桐,两人还押逾一年之后,分别于2022年11月及12月获准保释。
香港区域法院周四(8月29日)就《立场》被控“串谋发布煽动刊物”一案作出裁决,负责审理这宗案件的国安法指定法官郭伟健裁定钟沛权、林绍桐、《立场》母公司Best Pencil(Hong Kong)Limited 罪名成立,两人面临最高两年监禁。
“立场案”于2022年10月正式开审,历时总共57日的审讯,原定于2023年10月作出裁决,经三度押后至今方有裁决。这是1997年主权移交之后,首宗有传媒被控“煽动罪”而被提上法庭进行审讯的案件。目前另一宗正在审讯的“苹果案”,除引用国安法条款外,亦有被控“串谋发布煽动刊物”罪名。
煽动罪原属于《刑事罪行条例》下的的罪行,最早可追溯至1914年由港英政府頒布的《煽動刊物條例》,1938年港英政府订立《煽动条例》,于1970年代才纳入《刑事罪行条例》。过去该条法例曾被用于控告左派人士,例如1952年左派报章《大公报》曾被港英政府控告煽动,下令停刊。六七暴动期间,亲中报章《香港夜报》、《新午报》及《田丰日报》亦被指发布虚假及煽动性报道,被引用《紧急法》勒令停刊。六七暴动后,港英政府已没有以煽动罪行的性质控告传媒。
美国乔治城大学亚洲法律中心研究员黎恩灏接受BBC中文访问时表示,自1997年至2020年《香港国安法》生效之前的这段期间,港府未曾用过煽动罪去起诉传媒机构及个人,黎指当时《香港人权法案》及《基本法》条文仍然能够起到保障作用,“如用煽动罪去起诉,必然会触发司法覆核现存的煽动罪是否合宪,是否符合基本法及人权法案对言论自由的保障,但国安法生效后整个法律环境完全不同了。”
2021年底,香港终审法院拒向“羊村绘本案”批出保释许可,确立了煽动罪是属于危害国家安全罪行的先例。黎恩灏指,那时起国安法的保释条款或原则能够适用于非国安法案件,“终审法院甚至认为煽动罪不构成一个严重违宪的问题。”他认为,目前香港有不同法律工具给予港府使用,包括殖民时期遗留下来的法例、23条、国安法等,立场案一旦裁定罪成成为案例,“当局可以拿这件事去威吓或进一步审查香港媒体的报导或评论。”
2024年3月,香港实施俗称“23条”的《维护国家安全条例》,《刑事罪行条例》中有关煽动罪的部分由《维护国家安全条例》的条文取代,最高刑罚亦由原本的2年监禁上升至7年监禁。
“罪证”:17篇“煽动性文章”
控方在开案陈词中指,《立场新闻》涉嫌发布17篇煽动性文章,包括专访、报道、博客文章。涉案文章被分为六大类,分别为“民主派35+初选案”、“12港人潜逃案”、“境外势力倡议国际制裁”、“《国安法》有关的执法行动及司法程序”、“中大暴动案”、“恶意攻击中央和政权”。
这些内容涉及到对被通缉的流亡人士、参与民主派立法会议员初选出线者的专访,也有罗冠聪与区家麟等人撰写的文章。控方表示,《立场》不只是网媒,更是政治平台,该17篇涉案文章是协助宣扬违法行为及政治理念。
审讯期间,控方曾在庭上读出另外六篇其认为相关的文章,当中两篇文章由林彦邦撰写。他对此并没有感到太过意外,“我比较意外的是这单案件没有我份。”林彦邦认为,在庭上曾经出现自己的名字,主要是因为一些他曾经写过的文章,以及当时身为采访主任,在工作中曾经处理过的稿件,包括一些流亡人士的专访。
案件提堂及审讯的过程中,他偶有到法庭去旁听,“我有些(前)同事是每天都去听的,但我真的没有那么有心机去听,不只是这宗案件,其它很多所谓大案都是,我对于庭审的内容其实兴趣很低。”
《立场新闻》被控煽动的17篇文章
- 【立会选战】何桂蓝专访-除下记者证后,还有人与她同行吗? (杨天帅撰)
- 【专访】从“无人识你喔”到新东初选出线 邹家成:证明本土理念是有得赢
- 【专访】高歌《热爱基本法》仍被DQ 梁晃维:可能连区议员都时日无多
- 这星期给香港人的通识题(陈沛敏撰)
- 在国安法下的新常态,我们应如何反抗和思考(罗冠聪撰)
- 【伦敦专访】罗冠聪 一 流亡者,带着愧疚展开新的战斗
- 在乱世中坚强:低谷、幽暗与希冀(罗冠聪撰)
- 【专访】举家流亡海外,许智峯:最亲的人安全在侧,就放心向政权全面宣战
- 【专访】流亡美国 誓争取金融制裁、救生艇计划 梁颂恒:盼重返属放港人的香港
- 回应国安法通缉:历史不留白 真理永在人世间(张昆阳撰)
- 2020 香港新词(区家麟撰)
- 穿官袍戴假发演一台烂戏(区家麟撰)
- 香港—美丽岛(罗冠聪撰)
- “煽动”作为一种法律武器(区家麟撰)
- 灾难现场(区家麟撰)
- 【中大冲突两年】毕业生忆徒步前行护校 哀山城人文精神消逝
- 邹幸彤获颁“中国杰出民主人士奖”:香港发生的一切是对世界的警号
*资料来源:控方开案陈词
新闻编辑室里的变化
《苹果》、《立场》相继停运后,另一间网媒《众新闻》亦于2022年1月主动停办。
2023年5月,主流媒体《明报》收到警方的信件,对于尊子漫画涉及警队的内容表达强烈关注,随后《明报》宣布结束尊子的政治漫画专栏。今年8月,保安局局长邓炳强出席《明报》同一集团的《亚洲周刊》36周年酒会时,不具名地指有媒体专栏文章偏颇、刻意抹黑港府,令人憎恨或不信任政府。邓又指,在专栏旁提示作品无意图煽动他人对政府产生憎恨,亦不能免责。
其后,有专栏作者表示收到《明报》总编辑刘颂阳的信函,呼吁作者“帮我们一把”,日后下笔时务必多一份谨慎,知法守法、知所分寸,并指“否则难保说不定哪天危机会降临”。翻查资料,《明报》自2022年1月起已开始于观点版加上免责声明。
煽动意图的相关罪行,对于新闻工作者在选材、报导时候的判断也起着微妙的变化。
林彦邦于《立场》停运之后,于2022年4月成立了一人运作的网络媒体《ReNews》。在报导上,他会挑选一些主流媒体已遂渐不去触碰的题目,“我只会考虑自己有没有兴趣。”但他也意识到,这个一人媒体在处理手法上偶会引发争议,例如有人不喜欢他把太多个人看法加进入文章里面,“但愈来愈难找人开口表达看法,既然那把口不存在,那我自己就做那把口(声音)吧,我不想再去转弯抹角假装我对于事情没有看法。”
然而,控方拣选出来的17篇文章,或多或少也划出了一条红线,让他在选材上有了一些取舍,“我觉得立场案给了唯一的正面效果,就是给官方机会画了一条很清楚的红线给你看。”林彦邦解释,例如被通缉流亡人士的专访,如今他已经不会再写,但除此之外,他并不知道“红线”在哪里,所以尽量不为自己去设限。
林彦邦认为,作为独立媒体,相比起主流媒体的情况,“我觉得我承受的麻烦和思考(顾虑)是少一点的”。
电视台编辑王冰(化名)表示,这几年间,在处理跟政治相关的新闻时候,自己都会特别小心,“以前觉得只要平衡报导就可以保障到,即内容公允、让被批评的一方有机会去回应。”过往他并不会太担心进行新闻工作会跟煽动罪名挂勾,认为那是在中国大陆才会有发生的事情,但现在他会在进行新闻选材的时候,已经进行风险评估。
一些不符合政府官方认可的声音,即使采取平衡报导的手法,王冰认为在目前的环境之下也不会带来太大的保障,“这招现在未必有用”。判断具争有议性、敏感、不符主旋律的题目是否需要报导,都是日常工作的一部分。
另一个转变,是相约政府官员进行访问的时候,官方的态度也起了不同的变化。王冰说,以往访问官员,都会事先和对方的新闻秘书或新闻官商讨访问的内容,让官员有所准备,彼此之间仍有传媒机构与政府的界线。但这几年,他觉得官方愈来愈把电视台当成一个宣传机器,“心态就好像是另一个GIS(政府新闻公报)”,对方甚至会进一步要求传媒事先提供问题、修改问题、以及要求不要提问某一些问题。
王冰说,即使一些看似并不敏感的新闻,新闻室里都会选择最安全的报导方式,他以近期香港运动员举行巴士巡游为例,电视台所选取的画面里需要呈现出热闹、市民热烈欢迎的气氛,“但那天街道上哪有这么多人,但你不可以说很少人”。
在主流报章工作了数年的年轻记者L(化名)感受到,在《立场》等媒体相继停运之后,主流媒体遭到来自官方的关注愈渐明显,这让她在进行新闻报导期间,也感受到公司在处理报导上面的分别。
以往在六四、七一等日子,媒体大多会在事前进行一些回顾或周年报导,继续就事件作出跟进,以及发掘一些不同角度的采访。 L记得,有关国安法生效周年的报导,上司仍然有给予空间去进行采访报导,“是可以报导的,最终也能出街,但不能够在7月1日当天出,可能要等到7月中或者之后”。然而,除了讲述国安法生效之后的影响外,还需要加入建制派的看法与声音,以及大部分新闻都需要问取官方的回应,“我自己觉得是不需要的,但总之是需要有头盔”。
L表示,在她工作的新闻机构里,上司并不会明言有哪些题目不能报导,不会直接否决记者提议的题目,但可能会以一种拖延的方式去处理其眼中认为“敏感”的题目,当时效性过去了之后,“觉得好像没什么意思”。久而久之,L认为自己也慢慢有所转变,“可能不会特别去追问上司,我自己思考题目的时候没有太多顾虑,但在再次争取时候的积极性会低了”。
作为前线新闻工作者,在日常处理新闻报导里,她自己也会有一些考量与判断,例如若要寻找回应及评论的时候,“在海外的人就可免则免,先不要管他有没有被人点名,人在海外本身已经会小心一点,但找人去回应这件事已经愈来愈难。”
媒体煽动罪的寒蝉效应
香港记者协会最新公布的“新闻自由指数”显示,香港新闻从业人员对新闻自由指数评分创下2013年成立以来的历史新低,只有25分。在受访的251名新闻从业者中,有92%认为23条立法对新闻自由造成颇大或极大损害。
中国外交部回应香港新闻自由评级降至历史最低时,强调香港国安法不是针对遵纪守法的媒体记者。外交部发言人毛宁称,香港国安法实施以来,香港的新闻自由在安全、稳定的环境下依法获得更好的保障。
《香港国安法》2020年实施,同年《纽约时报》宣布将香港办公室的数字新闻业务迁至韩国首尔,今年23条生效之后,《华尔街日报》、《自由亚洲电台》亦迁离香港,而《华尔街日报》驻香港记者郑嘉如亦因担任记协主席而遭到解雇。
“如果立场案有了判决,那一定不会将外媒和本地媒体分一个界线,简单来说,我不会因为觉得自己做外媒而安全了。”目前在外媒工作的香港记者罗雪(化名)向BBC中文表示,过去一直从事跟香港有关的采访报导,自从国安法及23条相继生效之后,公司开始会去拿取法律意见,也会找律师为记者做一些简介。
行政会议成员汤家骅接受BBC中文访问时表示,国安法没有任何罪行涉及传媒,目前传媒涉及的案件主要协助、煽动等罪行,“传媒来讲,协助或煽动的机会当然是有,但仍要视乎煽动的效果和意图。”他认为虽然传统媒体干犯煽动罪的机会很低,但由于传媒的感染力及影响力大,故亦有干犯煽动的机会。“但要看有没有犯罪意图,即你的目的是否煽动别人去干犯国安法,如果从传媒角度来说,要证明意图的门槛相当高,传媒会中招的机会亦相当低。”
在23条审议期间,香港政府设立应变反驳队,当中亦有谴责不同外国媒体的报导及评论,包括彭博社、《华盛顿邮报》、《泰晤士报》、BBC等。近期,港府再出声明反驳《纽约时报》一篇有关国家安全展览的报导。
罗雪指,公司的管理层有留意到港府的举措,对此处于一个比较观望的态度,暂时来说,也未有向记者明示或暗示有什么题材不能触碰。
如果处理一些被政府点名的海外流亡人士相关的新闻,罗雪指仍然是根据新闻的专业去作出判断,“那个判断是有没有需要寻找,如果有需要的话,我们不会避忌,如果有一宗新闻是有关这个人的话,你不能不找他去做一个回应。”然而,他也坦承,在如今的形势之下,如有需要跟相关人士接触,脑海里面也会提醒自己要谨慎注意,“我想是认清现在的风险是什么,明白目前的局势,但亦都不可以让自己什么都不做”。
《立场》停运后,叶双坦言有种创伤的感觉,在这段期间,他开始以自由记者的形态继续去从事采访工作,并且也开始拍摄记录片作品,希望能继续纪录香港正在转变的面貌。然而,从事影像报导的他,有感近年愈来愈难以进行拍摄工作,“有些跟社会运动相关的题目,可能是找不到人做访问,又有可能是拍摄完后,受访者害怕,那些片段就不能用了”。另一方面,对于之后的路向,他也有点不太确定,“也有种身份危机,不太肯定自己是否仍要做记者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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